第132 章|爆盛怒怀王兴师 觅力士嬴荡得才-《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1-1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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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遗被齐宣王烹于齐宫后的当日,陪同出使的副使,楚国下大夫景惠,匆匆收拾好行囊,快马回郢。景惠本想尽快将宋遗为国死难的大无畏事迹禀报楚王,不想却在入楚之后遭遇连绵暴雨,再后是因瘟封道,及至赶到郢都,已是一个月之后。

    陪他进宫的自然是上官大人靳尚。

    听完景惠绘声绘色、时而更咽不止的描绘,怀王出泪了。

    “拟旨,”怀王擦干泪水,转对咸尹,“封特使宋遗为振威君,立忠烈——”

    后面的“祠”字尚未落地,宫外一阵脚步声急,当值宫尹趋步入内:“禀报王上,使秦特使昭睢大人由咸阳返,在殿外候见!”

    “哎哟,赶得巧哩,快请!”怀王按捺不住脸上的兴奋,急不可待地扬手。

    “宣使秦特使昭睢觐见!”内尹宣召。

    话音落处,昭睢趋步走进,径直怀王前面,扑嗵跪地,放声长哭:“大王——”

    “昭睢?”怀王让他哭愣了。

    “王上,”昭睢哭诉,“张仪欺我!”

    “张仪?欺我?”怀王眯起眼睛,“他怎么欺我了?”

    “他……他压根儿就没打算给我们土地,他……他要的只是我们与齐人断交,他……”昭睢气得声音直打哆嗦。

    “昭……昭卿,”怀王懵了,“你……不必着急,细细说来!”

    昭睢挺直身体,将此行出使的前前后后,一丝儿不落地全讲出来,末了说道:“王上,张仪他压根儿就不想给我们土地,是被臣逼急了,方才将他的於城六里拿出来搪塞,王上,我……我们全上他的当了……”

    怀王脸色早已紫涨,拳头握紧,指节格格作响,轻轻转头,目光射向靳尚,声音如从牙缝里挤出:“靳尚!”

    “王……王上,”靳尚这也从惶恐中醒来,眼珠子连转几转,“想必是误会了,张仪不是那样的人,想必是……是……张仪候不到我王与齐人断交的音讯,这才……”

    “禀王上,”昭睢盯一眼靳尚,冷笑一声,“事情不是这样的,臣探听清楚了,张仪正是在听到我王特使被齐王烹于齐宫之后,才肯出面见臣的。张仪的脚压根儿就没有受伤,一切都是他装出来的。他刚从坡上滚下来时,受伤的是左腿,三个月之后,他大概忘了,在臣面前展示的伤处却是右踝。他一直一拐一拐的,可当臣质问秦王为何烧掉契约之事时,他快步走到臣跟前,拍臣的肩膀,那辰光,臣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脚也好,腿也好,压根儿没有受伤,他的跛脚完全是做作出来的!”

    “张——仪!”怀王面目狰狞,牙齿咬得格嘣嘣响,目光再次转向靳尚并景惠,“你……你们……滚!”

    “王上……”靳尚叩首,痛哭流涕。

    “滚!”怀王几乎是爆喝了。

    靳尚打个哆嗦,扯起景惠,跌跌撞撞地退出殿门。

    “传旨,”见靳尚二人走远,怀王颤着手指头,指向宫门外面,“敲……战钟!”

    国家的战钟是不能随便敲响的,一旦敲响,就是发生紧急战事了。

    随着楚宫里“当当当”一声紧似一声的战钟,刚刚从水灾与疫情中缓过劲来的郢都人无不震惊,纷纷看向楚宫方向。

    朝臣们不敢怠慢,无论远近,无论在做什么,就都扔下手中的事务,飞速赶往宫城。见楚臣皆至,怀王也不废话,传旨昭睢,让他当廷讲述如何使秦并受辱的过程。张仪承诺商於并签订盟约之事,朝臣们无不知晓。听闻张仪假摔避见、秦王烧毁盟约等等诸事,众臣义愤填膺,皆骂张仪奸贼,不少朝臣请求与秦开战。怀王顺势诏命屈丐为将,兴兵二十万,强力收复商於。

    散朝之后,靳尚越想越是郁闷。靳尚死也不肯相信结局会是这个样子,张仪会是这样的人。一定是中间什么环节出了差错。

    是的,一定是。

    靳尚在府中闷坐小半个时辰,心里渐渐亮堂,动身赶往王叔府宅。

    王叔府宅的大门前面停着不少车马,府院里人影晃动,客厅的所有席位上坐满了人,有几个没席位的,随便拉块麻片垫在身下。这些人中,清一色全是王亲,显然都在等待王叔。

    王叔的主位是空的。

    靳尚正在寻思,有仆人过来,带他走向后花园。早有子启从一个花簇丛郁的小院子里迎出,引他进去。

    这儿是王叔的书斋。小客厅里正位就坐的是王叔,陪位是四人,射皋君、彭君、逢君、子启,子启旁边预留一块空席,显然是刚刚腾给靳尚的。

    “靳尚,”王叔脸色阴沉,看向他,“你来得正好。我们议议与秦国开战的事。”

    王叔刻意避开张仪,显然不想提到这个名字。

    “王叔,”靳尚拱手,“臣正有一事想不开,敬请王叔指点!”

    “你说。”

    “大王为何要派昭睢使秦?”

    “派他使秦怎么了?”

    “张仪最恨的是昭阳,而昭睢是昭阳的嫡长子,王叔呀,如果您是张仪,该会怎么想?”靳尚一脸不服,“可大王偏就派昭睢去了!”

    “是老夫让大王派昭睢去的!”王叔应道。

    靳尚震惊。

    显然,他失算了。

    “靳尚,”王叔盯住他,“当时的情势,你说让谁去?你去吗?再说,即使让你去,你会去吗?其他人谁去合适?大王晓得我们都是赞同张仪的人,而大王对这事儿原本有疑。再说,陈轸的质疑连张仪都应不出来,你叫大王怎么想?如果陈轸讲的完全不对,你为何没有当廷反驳?”

    “臣……”靳尚嗫嚅。

    “昭睢虽说是昭阳的长子,可他远比昭阳随和,为人处事,都还懂得分寸。无论如何,屈、景、昭三氏,皆是我大楚柱国,多少年来,文治武功,代出英豪。这是家风。凭心而论,楚国早晚摊上大事,终了还不是三家出力最多?”

    靳尚勾头。

    “至于张仪,”王叔长叹一声,“看来我们都看走眼了。昨夜老夫一宵未眠,从犁铧到盐,再到听信张仪,绝齐亲秦,老夫将这局大棋由头复盘,越想越觉得,是我们自己走偏了。看来,屈平是对的。”

    “王叔……”靳尚急了。

    “靳尚呀,”王叔苦笑一声,“老夫问你,如果你是张仪,即使你对昭阳仇恨齐天,能做出这等事儿来吗?”扫向众人,“无论如何,昭睢是大楚之王的特使,已经不再是昭睢了。昭睢身上带的是国书,手中拿的是张仪与大王共同签押并盖有印玺的两国盟约!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代表楚国的。可他张仪呢?他在本府里是怎么说的?他在朝堂上是怎么说的?该听的你们全都听见了,王叔我也听见了!他信誓旦旦呀!他说一切都是秦王的旨意呀!”

    “打!”逢侯一拳砸在席上。

    逢侯姓芈名丑,是先宣王的玄孙,继承其祖父封地,人称逢侯丑。逢侯名丑,其实是个英俊后生,年不足三十,正值血气方刚,在诸王亲后生中最喜军事,也最孔武有力,善使一根重逾百斤的巨槊。这要打仗了,王叔特意招他到这书房来,显然有重用之意。

    “靳尚,你还有何说?”王叔看向靳尚。

    “臣听王叔!”靳尚不敢再说二话,拱手应道。

    “若听王叔的,就打这一仗!”王叔回他一个拱手礼,看向众人,“你们有何异议?”

    几人互望一眼,皆拱手道:“谨听王叔/二哥!”

    王叔缓缓起身,看向众人:“走吧,前院客厅里去,兵员、钱粮,让大家各自报个数!”

    王叔的动员卓有成效。在乌金贸易上赚下秦人大钱又通过巴盐保住收成的众王亲原本觉得亏欠秦人,这下得理了,突然觉得秦人的钱不但该赚,且秦人一个个不守信用,可憎可杀,纷纷表态支持大王,出钱出粮出人以收复商於。

    王叔就是王叔,一旦转过弯子,一切就都逆转了。

    与众王亲分配完各家应出的兵员辎重,目送他们远去,王叔随即吩咐御者,驾车直驱王城,入宫觐见怀王,将众王亲各家自报的兵员总量禀报怀王。

    “一十六万?”怀王惊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还只是身在郢都的王亲,数量也是他们自个报的。如果加上未在郢都的,单是王亲各家,兵员可在二十万以上。加上三氏并宗亲,王兄即使征兵五十万,当也不在话下!我大楚举袂成荫,挥汗成雨,”王叔握拳,“甭说是他秦人,纵使……”顿住话头,鼻孔里重重地挤出一个“哼”字。

    “真没想到,寡人……”怀王激动加感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仪欺我,秦王无信,”王叔侃侃应道,“众王亲听闻此事,无不愤慨,誓与秦人生死决战,夺回商於,一雪前耻!”

    “张——仪!”怀王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王兄呀,您这就晓得了。只要国家有难,王兄有召,真正报国的,惟有王亲与宗亲啊!”王叔不失时机地补充一句。

    “贤弟说的是!”怀王大是感慨,“前面的事,是愚兄错了。请贤弟转告众亲,让他们放心,只要寡人在位,楚国就不会再行改制!”

    “谢王兄!”王叔拱手,“臣弟还有一言!”

    “你讲!”

    “是令尹的事。国不可无令尹,尤其是大战当前!”

    “贤弟来前,寡人正在想着此事呢。依贤弟之见,何人可当此位?”

    “臣弟荐举一人,左徒屈平。”王叔拱手。

    “好!”怀王朗声应道,“贤弟与寡人想到一起了。唉,不瞒贤弟,这几日来,寡人思来想去,深以为悔!屈平是对的,寡人错了!”

    “王兄不必自责,”王叔应道,“之前的事,错在臣弟,还有上官他们。今日看来,张仪实在是个奸诈小人,我们全都上他当了,除了左徒!”盯住怀王,“对了,臣弟还有一事禀报王兄。祭司白云并非全是巴人!”

    “哦?”怀王震惊。

    “她就是王兄的嫡亲侄女,是臣弟的嫡亲女儿!”

    怀王张大嘴巴,良久,长吸一气。

    “当年臣弟奉先王之命,假作盐商潜往巴地,得遇巫咸山祭司,也就是白祭司的生母。那是一个奇女子,是臣弟此生惟一爱过的女人。后来,臣弟与她……有了白云,再后,臣弟引军击败巴人,夺占盐田,她娘觉得愧对巴人,跳崖走了。臣弟……”王叔泪出。

    “贤弟该早说才是,寡人差点儿……”怀王半是责怪。

    “起初,臣弟只是猜测,直到最近,臣弟方才查验明白。云儿欢喜屈平,屈平也欢喜云儿,他们二人……唉,臣弟……关键时刻,竟是未能听从他们,悔之莫及啊!”

    “贤弟,不必再说了。”怀王看向王叔,决心下定,“你这就去,有请屈平入宫,我们一起做大事。前些日子,寡人错待他了,听说他积下不少怨气呢。昨日响战钟,这么重要的事,朝臣全都来了,只他一人没来。寡人本想拟旨责他几句,可……不说这个了。请贤弟转告屈平,寡人本欲同往请他,可眼下实在脱不开身,屈丐将军前来谋议伐秦诸事,这辰光就在偏殿守着呢!”

    王叔别过怀王,驱车径投郢都城外的屈平草舍。

    即使怀王不求,王叔也是要来见屈平的。

    他要向屈平认错。

    他要向白云认错。

    他要当场认定他的嫡亲女儿。

    他要郑重承诺,将嫡亲女儿许嫁屈平。

    然而,当屈遥将他带到屈平的寝舍时,王叔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屈平披头散发,两眼发直,裾坐在榻沿上,紧紧抱着白云,那动作完全没个礼数。白云则如一个正在熟睡的孩子,全身松软,任由他这般抱着,少女的胸脯紧紧贴着他的。

    这是白昼.

    这是屈平该当到他的左徒府中理事的辰光。

    王叔猛地想到怀王的话,敲战钟之后,左徒屈平没有上朝。

    王叔的直觉是,白云病了。

    “云儿?云儿!”王叔不无关切,几步跨到屈平跟前,弯下身子,伸手欲摸白云。

    “吓!”屈平爆喝一声,一脚直踹过来。

    王叔猝不及防,被他踹个结实,连退数步,跌倒在地。

    屈遥紧忙过去,扶王叔起来。

    王叔满脸涨红,一脸茫然地看向屈遥。

    “连续几日了,”屈遥抹把泪水,“阿哥就是这般,白天晚上都要抱着她,刚开始,阿哥不吃不喝不睡,只在昨晚吃些东西,但昨夜仍旧没睡,就这般抱着她。祭司她——”

    “她怎么了?”

    “听囡囡说,祭司化作一团白云,飘……飘到天上去了!”屈遥更咽。

    “苍天哪!”王叔这也明白过来发生何事了,扑嗵跪地,泣不成声,“云儿,云儿,我的好云儿……”悲泣一时,起身,急走出来,“快,囡囡呢?”

    屈遥叫来囡囡。

    王叔详细问话,囡囡一把鼻涕一把泪,将那日所见一一述过。王叔吩咐屈遥守着屈平二人,急急出去,直驱太庙,寻到庙尹和卜尹。

    “回禀王叔,”卜尹听他讲述完毕,朗声应道,“祭司的事臣已尽晓,她……为救楚人脱离瘟灾,化为白云,往投太白山去了。”

    “她……往投太白山做什么?”王叔震惊。

    “王叔还记得前番五星连缀、孛星现世之事吗?今年庚子,本为大灾,偏巧上天水气盛旺,被我祖祝融赶到北冥、蛰伏二千多年的共工大神看到机会,就又回来了。共工的祭司得到秦人鼎持,在太白山顶建起祭坛,作法行恶,将本该降至雍地的天水全部逼回我荆楚之地,致使我邦遭灾,秦川安然无恙。之后共工大神又出瘟神害我,白祭司求助巫咸大神,但巫咸爱莫能助,因为她是山川之神,共工为大海之神,巫咸大神敌不过共工,只好对她说,这事儿只能去求共工大神。”卜尹略顿,“想是祭司去求共工,以身作押了。”

    “你何以晓得?”王叔盯住他。

    “回禀王叔,”卜尹拱手,“秦人不守信用,辱我大楚,大王令臣祭告先祖,出兵伐秦,臣在祭告先祖时,先祖显灵,臣是以知晓根脉。”

    “我……我的女……女儿啊……”王叔跪于地上,泣不成声。

    听到这声“女儿”,卜尹、庙卜相视一眼,皆是愣怔。

    王叔悲泣一阵,猛地站起,嚓地抽出宝剑,指天吼叫:“共工恶神,还我女儿来!”一脸怒气地夺门而去。

    王叔直入宫城,走有半程,脑子清醒许多。

    王叔明白,仇怨不是吼叫几句狠话就能报雪的。当务之急是两个,一是国计民生,二是出兵伐秦。

    王叔吩咐御者拐向其他街道,放缓车速。

    辎车慢慢地走,王叔静静地想。

    辎车绕宫城外街转有两圈,王叔心里亮堂,方才吩咐入宫,在禁门外面停车,步入禁门。

    屈丐仍在宫里,正与怀王在偏殿里摆沙盘。沙盘上显示的是整个商於谷地,由蓝田至淅水,山川沟壑、城邑村寨、关卡壁垒、道路水泽、兵营粮草等等一应军情战备,尽在沙盘之上。

    显然,为这一战,屈丐准备了太多。

    见王叔亦到,屈丐觉得必须抛出他的所有疑虑。

    “王上,王叔,”屈丐指着沙盘,神色凝重,“非臣谨慎,与秦之战,臣有三个顾虑。”

    “你讲。”怀王伸手指向他,示意他说下去。

    “一是兵力。张仪敢这么做,是秦人已经备好这一战了。就臣所知,单是商於谷地,魏章麾下已不再是淅水之战时的三万人,而是一十三万人。额外十万是两个月前才陆续入驻的。秦人是守,我是攻,秦人有卒一十三万,我当倍之。王上仅出二十万人,臣以为兵力不足。”

    “二呢?”怀王盯住他。

    “战备。”屈丐应道,“伐千乘之国,当备战三年,而秦为万乘之国。近十五年来,我与秦大战三次,一是商於,二是巴国,三是淅水,三战皆负。商於,秦人赢在偷袭,巴国,秦人赢在诈计,而淅水,秦人赢面就多了,可为兵器,可为士气,亦可为其他。今秦人已备,而我之备尚未充分,尤其是今年大灾,民生不堪,就臣所闻,死于洪水者不下三十万众,死于瘟疫者亦不下三万。家园遭毁、隔夜无食者不计其数。”

    “其三?”怀王显然不想听这些,语气不耐了。

    “三是战地。”屈丐迟疑一下,指向沙盘,“我旨在收复商於,兵力皆集于此,而秦人却在南郑大量囤兵。由于巴蜀之乱平定,在蜀秦卒少说五万已在司马错引领下沿栈道回防南卷,加上南郑原有守卒,兵力亦过十三万。我若在商於开战,司马错或会沿汉水而下,袭我汉中。”

    屈丐所说的汉中是楚国的一个大郡。汉水由蜀山流出之后,进入南郑盆地。南郑盆地为巴、蜀、楚、秦四国分占,秦灭巴、蜀之后,将巴、蜀部分据为己有,惟独留下汉水南入的那片山地给楚人。汉水再东,进入又一片略小一些的平川,原为庸地,楚灭庸之后,在此地立郡,为汉中郡,而将南郑盆地称作西汉中。汉中西侧的这块山地,如今成为抵御秦人的前沿,汉中郡若是也被秦人得去,秦人就可乘汉水直下,威胁郢都。因而,近百年来,楚国一直在此囤住重兵,由屈氏一门统帅。今日屈丐被用作商於主战场,这儿就薄弱了。

    “你说的是,”怀王略一沉思,指向沙盘上的商於谷地,“先说这一。若是二十万不够,寡人再拨给你锐卒六万,合兵二十六万,如何?”

    “臣谢王上!”屈丐拱手。

    “再说这二,”怀王指向秦国,“他秦人有备,难道我大楚就无备了?自寡人继位以来,朝朝暮暮,所想无不是收复商於。如果秦人是万乘之国,我大楚岂止是万乘?至于今年灾情,确实很大,但寡人已经探明,所有灾情,皆是秦巫刻意所为,秦人罔顾天道,以邻为壑,多行不义,做下如此伤天害理之事,人神共愤!”

    “秦巫?”屈丐怔了。

    “是的,”王叔接道,“臣刚从太庙回来,听卜尹说,是秦巫施法,请到共工大神,使本该降于雍州之野的天水悉数落于我荆州之野,淹我楚人。还有瘟神,也是秦巫作祟。”略顿,看向怀王,“回奏王上,为救楚人脱离瘟祸,祭司白云她……”揉泪。

    “她怎么了?”怀王大急。

    “她……她化作白云,飞天了!”

    “化作白云?飞天?”怀王懵了。

    王叔将他在屈平草舍与太庙里看到和听到的伤悲旧事扼要述过,听得怀王与屈丐涕泪交流。

    “苍天哪!”怀王仰天长号,“我的屈子,我的左徒,我的侄女,我的祭司……我的……苍天啊……”

    “王上,”王叔擦干泪水,看向怀王,“方才屈将军所说的其三,就交给臣弟吧。臣弟多年未带兵了,手心痒痒了,与秦此战,臣弟请命守护汉中,与屈将军互为犄角!”

    “贤弟……”怀王激动得声音发颤,“寡人……准弟所请!”

    “有王叔守卫汉中,臣可无虞矣!”屈丐朝王叔拱拱手,转对怀王,“苍天在上,臣向王上起誓,不收复商於,誓不回郢!”

    “有将军此话,寡人无虑矣!”怀王拱手,“常言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场战争如何打,寡人就不多问了,一切听凭将军!”

    “谢我王信任!”

    “还有一事,就是令尹,”怀王看向王叔、屈丐,“我们正好议议。”看向王叔,“贤弟,屈平他……真的不堪此任了吗?”

    “唉。”王叔长叹一声,“听屈遥说,他……他的心全让云儿带走了,这孩子……”泪水再出,“好多天了,就这般抱着云儿,痴痴地抱着云儿……吟着一首诗,反来复去地吟……”

    “什么诗?”

    “就是那首他在巫咸庙落成那日所吟的那首……”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怀王吟出前面四行,吟不下去了。

    “王上,”王叔接道,“就臣弟所断,屈平怕是伤到心了,朝堂之事,一时三刻指不上他。国不可无令尹,何况眼下战事在即,各府尹、各郡县需要调度。令尹之位,王兄最好是另觅人选。”

    “依贤弟之见,何人可当此任?”

    “臣也说不清楚。能治朝政者,前有昭阳,后有屈平。昭阳一则老矣,二则已经退隐,再回来不太合适。王上可在三氏后生中择贤者任之。”

    “屈将军,”怀王看向屈丐,“令尹人选,你可有荐举?”

    “臣无荐举,惟听王上任命!”

    “三氏后辈中,堪当大任的无外乎二人,一是景鲤,二是昭睢。这二人中,贤弟与将军可有推举?”怀王看向二人。

    “臣听王上!”屈丐应道。

    怀王看向王叔。

    “景鲤可以治民,昭睢可以治吏。”王叔应道。

    “就依贤弟!”怀王点下头,算是定下,看向内尹,“拟诏命,任昭睢为令尹,任景鲤为左徒。”转向王叔,“至于屈平,待他病癒之后,再行任命!”

    陈轸悠哉游哉地回来了。

    先是昭阳遭驱离,继而屈平被支走,之后是宋遗代表楚王大闹齐宫被烹杀,再后是齐秦结盟、张仪欺楚、楚王反杀,一连串事件下来,陈轸对楚国的心算是彻底死了。

    但他不得不返回郢都,一是作为楚王的使臣,他必须向王复命;二是为他的家眷与家当。有了伊娜,有了女儿,他再不是赶起车马、想走就走的孤独策士了。

    陈轸返郢这日,正值楚王在太庙举行拜令尹、拜主将暨誓师伐秦的大典。

    将近午时,大典结束,楚怀王回宫,听闻陈轸在候,联想到他此前对张仪的精准预判,大是感怀,随即传他于偏殿觐见。

    听陈轸复命的还有新晋令尹昭睢与新晋左徒景鲤。

    陈轸呈交使节,扼要讲述了自己使齐、在临淄等候商於交接以便与齐绝交的过程。

    在讲完宋遗被烹的前后过程时,陈轸情绪激动,指向自己的鼻子:“大王啊,轸未入冠年即至安邑,越五年,官至大夫,再五年,官至上大夫,再三年,任魏上卿并大祝,司仪孟津会盟,再后是入秦、使楚,又奉先楚王之命使蜀斗秦,从六国纵长苏秦之命司仪大国相盟,这又奉大王之命两番出使临淄,一番盟齐,一番绝齐。往事虽说不堪,却也是见过一些场面了,可轸从未见过如宋遗这般不知邦交礼数的。为王特使,一举一动皆是王身,一言一行皆是王言,大王啊,假设您在齐宫,纵使火冒三丈,纵使怨气冲天,但身为客人,哪能如宋遗那般出言不逊呢?那般不知进退呢?又那般绝我大楚的后路呢?外交不是疆场啊!外交不是决斗场啊!为人使臣,玩的是八面玲珑,玩的是进退自如,忌的是将话说绝,忌的是自断后路。如宋遗那般当场辱人品行、骂人先祖、不知进退、自入汤鼎,等等蠢行,让后世史家怎么写他?大王啊,宋遗是大王的特使,您让史家又如何书写大王您呢?唉,”飙泪,揉眼,“不瞒大王,宋遗以大王特使辱骂齐王时,作为大王使臣尚未复命的轸,真为大王无地自容啊。齐王烹宋遗如烹大王,待那团烈焰腾起,轸……痛不欲生啊……呜呜呜呜……轸……真想跳进那团烈火里,一死了之啊……可轸……不能死啊,轸要回郢都,要向大王复命啊……呜呜呜呜……”

    陈轸这番情真意切的表演显然是打动怀王了。

    “靳尚误我!”怀王一拳震几,声音从胸腔里挤出。

    “大王啊,”陈轸应道,“您请听轸一句,误大王的不是靳尚,是大王自己啊!大王一心只在不战而得商於,那是一个多大的便宜啊!将心比心,大王想想,假使您是秦王,商於是您的地盘儿,您坐拥商於,进可逼大楚国的宛城、郢都,退可保咸阳、关中,如此重地,您愿意拱手送出吗?可张仪他一张口就讲出来了,一抬手就写进契约里了。他凭什么啊?那地是他的吗?如果轸是张仪,您是秦王,轸这般做事,将您的土地这儿一块、那儿一块,今天送这个,明天送那个,您能饶过轸吗?可大王相信他啊!大王为何相信他呢?因为大王不信任轸,不信任昭阳,大王认定轸与昭阳害过他张仪。不瞒大王,想当年,那张仪的确是轸陷害的,可轸不是为自己才害他的,轸是为秦王而害他的,因为那辰光轸是秦王的使臣,秦王写来诏命,要轸逼走张仪,轸受命于秦王,怎么不为秦王效力呢?之后,张仪入秦,不感轸恩,反倒记轸陷他之仇,在秦王跟前屡屡毁轸,轸九死一生,方才离秦至楚,投靠令尹。身为昭门之客,轸自然当为昭门出力。昭阳为楚令尹,轸为昭门出力,就是为大楚出力。之后大王拜轸为楚国客卿,命轸使齐,轸之身就是大王的了!轸在楚国,大王用昭阳,轸帮昭阳;大王用屈平,轸帮屈平;大王用轸,轸竭力尽忠。轸到齐国,时时处处无不代大王说话,为大王说话,可大王扪心想想,您打心眼里信过轸吗……”

    陈轸这是豁出去了。

    待一长串表白由心底倾吐而出后,陈轸美美实实地长吸一气,缓缓吐出,吐出的气息化作最后两个字的怅然慨叹:“噫……唏……”

    楚国朝臣没有谁敢这般当面责斥大王。

    昭睢、景鲤惊呆了,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怀王。

    怀王脸色紫涨,良久,朝陈轸拱手:“寡人知错矣!”闷头又坐一时,抬头,长叹一声,“唉,往昔之事,寡人悔之晚矣。事已至此,先生可有良策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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